跽坐与中国风范

中国汉代跽坐俑

中国古人席地而坐时，讲究先跪，后坐在自己的腿上，一般被称为“跽坐”，也有称“长跪”的，如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中记“良业为取履，因长跪履之”，说的是张良。《礼记》中写：“主人跪正席，客跪，抚席而辞。”这是一种恭敬的坐法。如果上级接见下级，上级可跽坐也可盘腿坐。平级或较熟悉的友人之间，说话时间长了，也可以改为盘腿坐。总之不能把两条腿分开伸出去，那是一种不合礼仪的坐法，被称为“箕坐”，即像簸箕一样。《礼记》中特意说“立毋跛，坐毋箕”。

前不久有人撰文说，这种华夏古人的传统坐姿，由于椅子的到来和普及而消失了，“与跪坐相得益彰的中国人宽大飘逸的汉服和端庄、肃穆、宁静、谦恭等礼仪风范也没了”。当然，作为一家之言，无可厚非。不过，我从服饰文化的角度看，总觉得不对劲儿。

“汉服”一词，至今也说不清是指汉族还是汉代，可是记录中国礼仪的经典古籍《周礼》《仪礼》《礼记》显示，强调坐姿和接待的格局、规范等，肯定在百家争鸣时就已成熟了。春秋战国时有一种不分贵贱人人皆穿的“深衣”，《礼记》中专门有“深衣篇”。文中所记，就是中国人着装观在这一款式上的集中反映。与其说讲服装，还不如说在讲意识形态。其中有“短毋见肤，长毋被土”的规定，即衣服再短不能露出肌肤，长也不要拖在地上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有大篇幅讲到站姿与坐姿，相当复杂，和着装有关的是“衣毋拨，足毋蹶”，还有“不涉不撅”。都在规定衣服不要随便掀起或拨动，脚不要抬高，而且不涉水不要提起衣服。

东汉班固在《白虎通义》中概括为“衣者，隐也，裳者，障也，所以隐形自障闭也”。唐孔颖达为《礼记·深衣》作疏也写道：“此深衣衣裳相连，被体深邃，故谓之深衣。”总之，说宽袍大袖并跪坐是体现中国文明，这只是表象。

那么，为什么要这么坐呢？其根本原因之一是收敛，不露出肌肤。深衣即是加长衣襟，绕身体一圈或多圈，如果是直裾衣服就不能登堂入室。《史记·魏其武安侯列传》中有“衣襜褕入宫，不敬”。襜褕就是直裾衣。其主要原因是长衣里面的裤子不像后代这么完整。古裤无裆，早作“袴”，也称作“胫衣”，即指护住腿。汉刘熙《释文·释衣服》记：“袴，跨也，两股各跨别也。”最初可能是区别于裳，即两腿裹一块儿的裙子。从汉墓出土实物看，古裤很像是后代的套裤，最多也就像今世儿童的开裆裤。

赵武灵王引进胡服时，马上民族的长裤是合裆的，中原人称有裆裤为“裈”。汉代男性主要穿裈，妇女裙中两条裤腿也开始缀丝带系扎，叫“绲裆裤”。竹林七贤之首刘伶说：“我以天地为栋宇，屋室为裈衣，诸君何为入我裈中？”看来这时的合裆裤普及了，深衣在男服中也基本不用了。

如果跽坐延续至现代会怎样？近邻日本已提供结果。日本在中国魏晋南北朝时还穿着原始社会的贯口衫，他们学习中国服饰，特别是曾经摄政多年的圣德太子（574-622）全盘引进中国唐代服饰，同时实行中国礼仪，一直至20世纪中后期，日本还讲究跽坐。我2004年去日本讲学时，拍下了许多日本女性穿裙时的形象，尤其是中老年妇女，下肢僵硬干瘪。日本人与中国人都属蒙古人种，但日本人身高比例较差，这里有一个主要因素就是下肢血液循环受阻的时间太长，一代一代，终使得大个子的高仓健成了民族偶像。穿西服仍跽坐，那双腿被束缚得太难受了，只看那站起来后西装裤的变形样子，就不舒服。

有一个未加考证的传说，秦孝公和商鞅谈治国，商鞅一激动就站起来说，忘形于礼，推荐人景监却从早晨跽坐至日落。出门后景监说我都跪得全身麻木了，你却站着说话不腰疼。看来，古人也觉得跽坐太累。现代医学认为，跪着时髌骨的压力会压在股骨上，等于两块骨头间的软骨直接压到地面上，时间一长，膝盖就无法伸直了。如此延伸到再坐在自己小腿上，阻塞血流、磨损关节的弊病就更大了。

前述持“跪坐好”观点的人认为“跪坐消亡，减弱了国人优势思维”，“坐得越高，精神越脆弱”，这也很难让人信服。文中说“中国人从席地而坐到习惯垂足坐大致在五代至北宋之间，而大规模使用椅子则始于宋朝”。且“宋朝人坐是坐起来了，外交地位和民族精神却是跪下去了”，这就要我们看一下中国人垂足坐的起始年代，还有椅子。实际上，椅子早称“交椅”，也叫“胡床”，《世说新语·自新》中就有“渊在岸上，据胡床指麾左右,皆得其宜”，这说明魏晋南北朝时已使用。《清异录》中说“胡床施转关以交足,穿便绦以容坐,转缩须臾,重不数斤”，其实就是今天的“马扎”。唐代张萱《捣练图》、周昉《调琴啜茗图》以及佚名《宫乐图》都清楚地显示出唐时垂足坐已很平常，用不着到五代顾闳中《韩熙载夜宴图》中去找高背椅子了。

以上说明垂足坐并非到宋代普及，同时也说明不是“坐得越高，精神越脆弱”，更不能说就因为坐上椅子而被游牧民族打败了。“胡床”之称说明本来就是从西北民族那儿传来的，更确切说与佛教传入有关，敦煌257窟、285窟、323窟壁画上都有人坐在高坐具上的形象。所以，只能说当今有人从古人跽坐中发现了一些“价值”，仅此而已。人们都可以从历史中发现亮点，如我，从跽坐坐姿联想到的是中国衣服形制和着装礼仪。跽坐只能说明那一个历史阶段所显现出的中国人的风范，很难以断代的坐姿去衡定中国人的精神，说到这不禁想，还不如把我文章的题目改为《跽坐与中国长衫》。（华梅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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